敏之

Chapter3.

Eduardo休养期间，他的秘书每天给他送来需要签阅的文件，这个总穿着淡色套装的年轻女性一度是医护外，唯一一个来探望Eduardo的人。

 

直至某一日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，当Amy一如既往精准踩点走进Eduardo的病房时，她见到了一位陌生人——

 

某种意味上来说，也许不算陌生人。

 

“Amy，”Eduardo坐在病床上，他的头发柔软的垂散在面颊两边，简直像个少年，他温和的介绍道：“这是Daniel，我的朋友。”

 

Amy，身为Eduardo的私人秘书，她有漂亮的哈佛学历，淡金头发，纤细身材，容貌淡漠美丽，但是这绝非Amy稳坐Eduardo秘书宝座的支柱，这女孩有着时下少见的冷静知礼，识颜色、懂进退，例如此时，Amy得体的与Daniel握了握手，寒暄几句，她的注意力就又交还给了自己的雇主，Amy坐在床边的椅子上，条理分明的通告完了本日事务，她的话并不多，说完了也就住嘴，双手交握在膝头，等待着Eduardo一页一页读完——这是Eduardo的习惯，每一单他签下的文件都会经过数道审查确认，而Eduardo自己的那一关最难过。

 

Amy在Eduardo身边工作的这几年里，也学会了Eduardo审读文件的这一套，只不过，她是在工作中主动接受，而Eduardo是被现实扼住喉咙，被逼如此。

 

Daniel和Eduardo的距离，较Amy远了不少，他立在床边，打开的半扇窗户送进清新的微风，Daniel就这样含笑看着Eduardo工作，他不声不响，不骄不躁，举止带有天然的从容洒脱。Amy心下微哂，她一面接过Eduardo递来的文件，一面微笑着说：“再见，Boss，保重身体。”

 

“路上小心。”Eduardo照常叮嘱她一句，Amy也笑着应了，她转向Daniel，很和气的点点头，作了告别。

 

等Amy出了病房，Daniel才慢慢走到Eduardo身边，他笑着说：“你的秘书很不错。”

 

“Amy帮了我很多。”Eduardo实事求是，一个好助手比一打好情人还难找到，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。

 

“是啊……”Daniel轻轻叹了一口气，他坐了下来，就坐在病床上，Eduardo垂下头，洁白的脖颈露出一小块皮肤，看着甚至有珍珠的润感，Daniel急速的扫过一眼，他接着说：“我很抱歉，Ed——”

 

“嘘，”Eduardo竖起一根食指，贴在唇边，“你今天道歉的有些太多了。”

 

他笑了，笑容稀薄而温柔：“事实上，谁也不需要向我道歉。”

 

铁面无私的医生打断了Daniel的回应，他冷酷的拉开门：“探视时间到了，先生。”

 

打那之后，几乎每天，Amy都会在病房里见到Daniel，这位先生和Eduardo之间似乎越来越融洽，他们就像回到了初见一日，相近的喜好、彼此体贴的纵容、隐约却又分明的性张力，任谁都忽视不掉他们之间的暧昧。

 

Amy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态度——那就是没有态度，这位小姐展示了她绝对职业的一面，说真的，倘若Amy托生为男儿，她指不定早就在白宫平步青云。

 

上帝，这可不是性别歧视，我的意思是，让一位女性去充任公务员实在委屈，女性天生就是公务员最怕最恨的那一类政客。

 

事态发展至今，Amy已经习惯了她来时Daniel与Eduardo之间距离近的可以忽略不计，也习惯了Daniel种种亲昵形态，甚至对那些神出鬼没、精巧古怪，总之就是能恰到好处撩到老板的小魔术习以为常，只是当Daniel发声时，她隐隐还是有些意外，这只是一句普通的询问，Eduardo低头翻阅时，随口问了Amy一句：“律师做的还可以吗？”Amy也只是简单回答他：“按您说的办好了。”

 

只有Daniel打破了这普通的薄壳，他气定神闲的对Eduardo说：“你找律师？”

 

Eduardo头也不抬，“嗯”了一声：“在准备离婚诉讼。”

 

Amy，饶是Amy！也不由得楞了一下，她不露痕迹的瞥了Daniel一眼，他依旧气定神闲，只是点点头，没有任何泄露情绪的意味。

 

Eduardo处理完工作后，Daniel主动把Amy送了出去，就在Amy迅速打着应对腹稿时，Daniel客气的为她摁了电梯，又递来一把伞，温和的说：“快下雨了，请小心。”

 

Amy看了一眼天色，的确，乌云低沉，潮湿的气味开始蔓延，她礼貌的收下了伞，正要修饰语言答谢时，Daniel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：“Ed很关心你，你也要爱护自己才好。”

 

电梯开了，Daniel后退一步，绅士的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，他的指尖旋出一朵黄色的百合，Amy很大方的收下了，Daniel眼看着电梯门阖上，他才折身回了病房，Eduardo正坐在窗边，窗帘被整齐的理在一边，窗户敞开，雨水开始滴下了。

 

“Ed，关窗好吗？”Daniel对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缘故的爱怜，他连商议的口吻都是温柔的。

 

“Daniel，我和你说过吗？当年，我们都还很年轻，我从纽约飞到帕罗奥图，那一天也是这样，下雨，雨势很大，是一场暴雨。”Eduardo平静的讲述着。

 

“他没有来接我，我自己去了那座房子，理所当然的，从头到脚都是湿的——我浑身湿透，看到Sean来给我开门。”Eduardo的手指搅在了一起，“我们那天大吵一架。”

 

“吵得很凶呵。”Eduardo的声音愈来愈低，相反的，雨声却越来越大。

 

“现在想一想，后来，连那样和他吵架都没有了。”Eduardo留下了一个平淡寡味的结局，就像他的婚姻，摇摇欲坠的婚姻。

 

Daniel离他约有一尺的距离，他从未有过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，想要抱一抱这个疲惫的Eduardo，想要抹掉他平淡之下的凄凉，想要哪怕能把他的指尖举到唇边——他会用信徒叩吻神坛般的忠诚吻一吻他的指尖的。

 

“嘿，Ed，你知道我是魔术师，那么，”Daniel放缓语速，“你知道我能做到什么样吗？”

 

Eduardo注视着他，Daniel笑了，他的嘴唇翘起来，从容自信。

 

“Ed。”

 

Daniel的声音低沉诱惑，他抬起了手，雨滴好像被按下了休止符，晶莹剔透的凝结着。

 

“我会停住这场雨。”

 

他做到了。

 

 

起初Mark对Eduardo提出的离婚非常愤怒，他故意把一切都丢给律师，自己继续日常的节奏，他不见Eduardo，也不许Eduardo见他，他以为只要这样过几日，Eduardo就会回到他的身边。

 

但是没有。

 

一周，两周，一月，两月，Eduardo为离婚准备的材料越来越充分，Mark的律师每天就负责给人家赔笑脸，再无关痛痒的扯皮几句，尽量为雇主留足机会和时间，然而随着时间，Eduardo离婚的决心愈来愈坚决，这太反常——

 

Mark疑惑，他们的婚姻不是没有出现过危机，但是从没有一次到了如此境地——Eduardo一向是退步的那个，那么这一次，他也应当是。

 

可惜，如果一切如Mark所愿，Facebook早就进入中国市场了。

 

Sy用尽手段终于令Mark明白，这一次Eduardo是铁了心要和他分道扬镳，离婚协议拟的很得当，Eduardo离这婚不是为了钱，谁都看得出来，这是Sy唯一能苦中作乐的事。

 

Mark明白了事态，连他也不由得慌了一慌，Eduardo会离开他的念头在心中发酵，似乎要演变成真实。

 

——不，这不是Mark能接受的解决方案。

 

律师在催促Mark做出决断，他们共同的好友都一致保持了沉默，Mark被驱逐了，他被自己的港湾驱逐了——所有人都在强迫Mark给出一个回答，“快啊，Mark！”他们这样嚷着。

 

他们忘了Mark是怎样自我的一个人，他跳过了所有人，直接找上了Eduardo。

 

心有灵犀，或者是别的什么，Mark就这样坐在Eduardo的病房里，喝他泡好的、合于Mark口味的红茶，Eduardo坐在他的对面，神态很安静，这是一种云淡风轻的安静。

 

他们在一起快十年了，几千个日日夜夜里，这对爱侣形成了一套独立运行的微妙逻辑，外人看来的一盘散沙，内部却有蜂巢般精妙的结构。

 

Mark是个直接的人，从来如此：“你要与我离婚，离婚后，你是打算和他结婚？”

 

那个他，自然是这些日子来长伴Eduardo的Daniel。

 

Eduardo听着他这样说，没有动气：“Daniel已经走了，在一周前。”

 

“这个问题现在我只能回答你一部分，不，Mark，我要和你离婚，不是因为Daniel。我们之间，还没有沦落到需要靠第三者解除关系的地步。”

 

“在Daniel离开的那天，我们谈了很久。”

 

Mark在听Eduardo说Daniel，他听得不算认真，但是眉眼里倒也没有不耐之色。

 

“他问我，Ed，难道婚姻就意味着忠诚吗？如果婚姻的价值是忠诚，以忠诚的借口困守我们，婚姻有如此伟大吗？”

 

Daniel为他停住雨的 那一天，抛给了Eduardo这样一个问题，如今Eduardo平淡的转述中，已经听不出当日Daniel微微颤抖的声线。

 

“我思考了一下，对Daniel说，事实上，我觉得忠诚是困守不住一个人的，只有爱才行。”

 

Mark微微动了动嘴唇，他没有说什么。

 

“我跟他说，我是个巴西人，骨子里向往家庭，以为爱情的结局就是该走进教堂，”Eduardo摸了摸自己的鬓发，歉意的一笑：“现在觉得，这种想法也是对你的不公。”

 

Eduardo的声音很和缓，他继续说着：“婚姻是精美的花朵，它需要呵护——而不是指望着婚姻去解决问题，这真是天方夜谭。婚姻最重要的，我曾经以为是爱，后来发觉，好像也不是，如今想，也许是彼此珍重，彼此认同，彼此视对方作不可替代的那个人，我们逐渐有了彼此的影子，真的‘好成了一个人’。”

 

他说着，忍不住微微笑起来，Eduardo的笑容非常好看，Mark凝视着他的笑容，就像他许久之前做过的那样。

 

“可惜啊，”Eduardo笑着叹了口气，“我们做的都不怎么样。”

 

他直视着Mark，重复了一遍：“我们做的都不怎么样。”

 

那一天，当Mark离开时，当Eduardo阖上门时，Mark还是没有问出一句最平常也最俗气的话，那句离婚前夕标配的“你还爱我吗？”Mark知道答案，他一直都是这样，他什么都知道。

 

 

三天后，在律师们的注视下，这对爱侣签下了离婚协议。

 

Eduardo面色如常，他微微笑着向律师表示了感谢，又对Amy嘱咐几句，才离开这儿，他去到洗漱间，很认真的清洗了自己的手，这双手在水柱冲洗后，更加精致修长，Eduardo把微烫的面颊贴在冰冷的手心，他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，那个在诉讼中惶然无助的青年，他也是这样，独自一人站在洗漱间里，慢慢地洗手。时间好像一个轮回，兜兜转转，这么多年过去了，Eduardo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，他失去了家庭，失去了爱侣，失去了相知的情人和朋友，但是这个Eduardo分明又不是当年的他，如今Eduardo深吸一气，又能面对着镜子挑起微笑，他喃喃自语，没关系，“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”。

 

这个故事就这样平淡地走到了最后，所有戏剧性的结局都留在了电影里。自此，年青，激情，梦想，欲望，都被他们留在了昨天，留在了他们夜晚奔跑过的校园，急切相吻过的酒吧，吵过骂过流泪过的隔间，一切全部结束。Mark走出房间时，他恍惚想到了那时Wardo用过何等哀伤的模样喊过他的名字，彼时Mark以为自己能永远这样令他抑郁、狼狈、撕心裂肺，而Eduardo永远也不会离开他。

 

Mark低着头坐进车里，他把脸别向窗外，天色阴沉，云片卷着湿灰的边角擦过天际。

 

Mark阖上了眼睛。

 

大雨将至。

 

【END】